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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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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家

一個尋常的周末,謝觀例行參加了家族內部的會議。

隱晦的世家宗祠式建築裏,焚著香,象征世家傳承與榮譽的厚厚族譜前陳設有丹書鐵券,當然這個鐵券只是個擺設性的物件,真的早就在幾十年前上捐了。

這是個足以封神的龐然大族,從唐朝至今家族延續與財富積累沒有中斷過,歷史上出了幾百名進士,幾個狀元,子孫後代在各個領域皆成果斐然,澤被後世。

生於這樣榮耀顯赫的世家,家族血統使然,謝觀對面前的這些大家長們天然懷有敬畏,就像謝桉作為後輩敬畏他一樣。

他對居於首位的老人喊了聲爺爺。

謝老太爺揮揮手,讓他落座了。

他的爺爺,已經年近九旬的謝老太爺,對他一夜情搞出私生子的事已有所耳聞。

“這不是什麽大毛病。”謝老爺子只是斥責了他幾句,認為沒必要小題大做,謝觀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,素來穩重有分寸。

他對孫子語重心長建議道:“那個還在肚子裏的孩子不能留,他出世會是個禍端,謝家家風嚴正,私生子一旦曝光容易招來非議,影響家族名譽。”

“這件事,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輕微猶豫過後,謝觀回應道,對於爺爺的告誡,他素來銘記於心。

他以為此事到此為止,卻沒想到謝老爺子公然表達了對孩子的反對態度後,又說:“既然你能克服心理障礙,那也能娶妻生子,你父親是家族直系,在你的兄長故去後你便是直系,你未來的孩子也將是。”

“集團的未來不能落到一個私生子手裏,你未來的妻子也不能容忍私生子的存在。

“至於那個女人,玩玩就可以了。”

“爺爺,您的意思是?”

“謝家晏家祖上是一家,門當戶對的婚姻有利於財富傳承,所以你未來能娶晏家的千金最合適不過了。”

謝老爺子點名了同晏家聯姻的意圖:“晏家的千金晏煙,你也早就見過了,彼此都是商業上的朋友,她未來作為晏家的長女會繼承謝晏集團一部分股份,這些股權不能旁落。”

“以晏家千金的條件,拖到現在不嫁人是有原因的,而且她輩分比我小一輩。”謝觀暗示了晏煙作風不好的問題,這在他們圈內早就不是什麽秘密。

“這些小毛病在家族利益面前,都無足輕重。”

謝老太爺拄著拐杖訓斥他:“不要再找借口,你年紀不小了,前些年因為你嚴重的個人原因,爺爺沒有催促你結婚,但眼下既然病癥緩解,可以生育繼承人,就應當肩負的家族責任,也應該履行你對家族的義務。”

謝觀聆聽著教誨,忽然想起了放縱混亂的股神利弗莫爾,想起了一代代財富積累家教嚴苛的費雪。

家訓的深刻意義從他很小時就開始銘記了,遵守,沒有別的選擇,也不會有別的選擇,家族利益永遠高於個人利益。

自律克制的家族才能天長地久,綿延不絕。

他同意了初步締結婚約的要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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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晏家千金的這場約會,嚴謹的像是在面試。

在謝觀看來,晏煙沒什麽特別的,她是個完美的女人,頭腦聰明風情萬種,是跟他作為完美男人一切相對等的完美,甚至過於對稱。

她三十歲的年紀,比他要年輕大幾歲,但在女人裏,這個年齡正在貶值,所以他們還算般配。

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,直到晏煙發現他走神了。

“有心事啊?”她調侃道。

謝觀自罰了一杯紅酒,回神,專註地忙完這場約會,事後還體貼地讓司機送晏煙回家。

晏煙只是看著他,笑而不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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卉滿整天待在謝宅裏,三層樓加上後院都玩遍了,她憋的要發瘋,於是想跟謝觀商量下能不能出去玩一天。

晚上八點鐘,是謝觀在圖書室看書的時間。

上萬本書籍被浩瀚整齊地擺放在深紅色書架上,呈現出無可替代的深厚格律美。

他坐在書架前,翻開了本莎士比亞的《暴風雨》,摩洛哥山羊皮裝幀的書籍外衣質感奢華,燙著浮雕與金邊。

這本書不久前購於歐洲藏書家G先生手中,據說是從文藝覆興時期傳下來的。

當看到那段話時,他把左手腕表解下,貼心撫摸。

“Full Fathom five thy father lies,of his bones are coral made.”

“五噚的水深處躺著你的父親,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。”

信念感與真實性完美結合,沈澱而心碎的文字。

卉滿剛進來就看到這一幕,她看見謝觀垂著眉眼,以一種從未見過的柔和氣場摩挲著那塊手表,指尖力度細膩輕盈。

“你很喜歡這塊表嗎?”她好奇問道。

“這塊手表叫五十璕,命名來自莎士比亞的《暴風雨》。”

“莎士比亞,是誰?”

他用“你認真的嗎”這種表情看著她,確認她沒有在開玩笑後,面露不忍,微笑,是那種很殘忍的充滿鄙視的微笑。

卉滿討厭他做出這種笑容,這次他罵她還令她難受。

她磨著牙暗暗觀察他,發現他起身拿起了一本字帖風格的書,似乎很老的樣子。

她頓時又感到新奇了:“這是什麽?”

“家族裏某位先祖寫給皇上的青詞。”謝觀不輕不重道。

這位先祖是個狀元,當時明朝黨爭激烈,他時任內閣首輔,卻能執政數年後全身而退,一些所謂的厚黑學大師都評價他是個高超的和稀泥能手。

明朝首輔列傳裏記載了他許多詳實履歷,他脾氣溫和,不僅對下游刃有餘,而且經常給皇上寫青詞,家族後人們都將備份保存了下來。

卉滿不懂,撓撓頭,很困惑的表情:“青詞又是什麽?”

謝觀無情瞥來一眼,發現真的她很缺乏文學素養,最基本的文學名著都沒有怎麽看過。

孩子出生以後堅決不能交給她撫養……不,沒有以後了,在他與爺爺的對話中,她肚子裏的私生子已經被殘忍扼殺了。

他在想該怎麽妥善而幹脆地處理這件事,卉滿已經過來準備不恥下問了。

天氣越來越熱,只是走了幾步,她鼻尖便冒出幾滴細密的汗珠,湊近時有一種新鮮草汁香。

他很容易猜到她剛從花園出來,來自夜色下暗綠色的花園,他能聞到她撲面泛濫的氣味,濕腥泥土混著蒼茫綠意。

她褲腿一直向上卷,膝蓋在草地上跪出紅印,一刻鐘前正在月下跪地種花刨土,月冠下深不可測的冰冷青枝,潮濕的長草爬上寂靜的腳踝,他已經看到了那樣的畫面,她的大腿白而有肉感,有些刺眼。

濕泥、膝蓋、大腿,腦海裏盤踞著一些很臟的東西,一些很白而朦朧的東西,他不懂她為什麽要把長褲穿的這樣短,當她走進時,他感到一股心緒不寧。

她撩頭發,就像狗在甩尾巴,她不知道分寸,她應該離自己遠一點。

他忘了呵斥她後退,讓她自然而然靠近到面前,沈了沈嗓子,指骨點著那幾個古字,念出聲:“看到這個了麽,‘撰青詞,大被帝眷’,這是明朝首輔列傳裏記載的。”

卉滿眨眨眼,搖頭說不懂。

他翻譯成白話文,給她解釋了下。

“懂了?”他優越地揚起下巴。

卉滿恍然大悟,精確踩雷:“原來你祖宗是個只會寫祝詞討好皇帝的馬屁精啊。”

他單手捏住她的臉,讓她住嘴,手指使力時,手腕內側淡藍色的青筋,在微微顫抖。

卉滿嘟著嘴,眼睛潮的像要下雨一樣,又黑又亮,一種煙霧熏出的無辜宿命感。

她掙紮著掰開他的手指,後退了幾步,隔著距離做了陣心理建設,想起自己來的目的。

“我想出去玩一天。”

“不行。”他否絕了,從她白茫茫的大腿一眼掃到肚子上,怎麽處理掉這個私生子他還沒想好,在此之前她身體不能有安危。

“我就要出去。”卉滿今晚被他踩的已經夠難堪了,宅子裏的人和物都讓她自卑,連塊幾百年的木頭仿佛都比她有涵養。

“說了不行。”

他不悅地看著她,她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大跌眼鏡,沒有修養,沒有談吐,沒有文化積累,一想到這樣的女人將誕下他的親生孩子,融合他的基因,他頓感難以忍受。

更加難以忍受的是,她的褲腿漸漸松下來了,滑到緊致的小腿,他的視線隨之降落,不受控制。

她就像野蠻亂扭的植物,抽條纖細的身體在書架圍合下發散蔓生,肆無忌憚侵犯他的領地。

他的喘.息粗重起來,刻意隱忍著,同時必須表明態度,證明給自己聽:“你就像一個瑕疵品,降臨是為了展現人類劣根性。”

“難道你是什麽優等品麽?”

“跟你比起來,確實是。”

他回歸原位,繼續低頭看書,文雅且毒舌地補了句:“這t麽想來,你的親生父母丟棄你,實在情有可原,誰會願意要一個瑕疵劣等品呢。”

卉滿愕然,聽到這樣輕飄飄的話,她呆滯了片刻,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情緒,忽然就哭了出來。

她的哭聲越來越大,感覺頭腦昏昏沈沈,淚眼模糊想起很多事情。

小時候學校裏布置過要寫信的任務,那是第一封信,同學們都是寫給母親,或者寫給其他親人,而她都是寫給院長媽媽看的,可院長太忙了,給她寫信的小朋友又太多,根本沒空看到她寫的。

卉滿直到離開初中那家福利院,都沒有見到信封被拆開。

她越想越難受,哭聲把她完全包裹湮沒了,徹底陷入一片無邊黑暗中。

謝觀沖上來,抱她時摸到了她膝蓋的濕潤紅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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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個小時過去了,深夜,卉滿躺在醫院病床上,身體虛弱,還沒有醒。

醫生忙完焦頭爛額的各種診斷化驗後,來到等候室,搓著手對等候已久的謝觀說:“謝先生,有一件很遺憾的事情要通知您,這個孩子要保不住了,因為檢測發現孕婦的身體很容易流產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謝觀的聲音依然冷靜,沒什麽表情波動。

“她體質特殊,身體攜帶MTHFR基因突變,會增加血栓風險,加上情緒抑郁身體一直沒養好,太脆弱,進一步導致了流產可能,現在已經是很危險的時期了,接下來避免.流產會很困難。”

“如果什麽都不做……”

醫生立刻會意:“那未來一個月內她就會自然小產。”

他知道謝觀是什麽身份,那是最低調的名門望族,而這個女人懷的孩子本來就來路不正,啊,不,來路不明,料想一個私生子也不值得費什麽心。

他自信說完,卻看謝觀面色更差了,趕緊唯唯諾諾退下了。

謝觀直背坐在沙發上,從剛才的對話中回神,這下好了,沒等他動手,關於私生子的麻煩徹底解除了。

堪稱完美。

這個孩子因為他的錯誤而到來,沒有等降生後鑄成大禍,便胎死腹中。

這小東西還沒來及的看人間的太陽,以及太陽下的病菌。

而他的母親……她的身體會有損傷麽,用不用再服些什麽藥緩沖下?

他擰著眉,覺得醫生交代的細節也太少了,雖然他不怎麽關註她,但這家醫院都是他讚助的,醫生也是自己長期花錢雇的,理應對他的每一位患者負責,可他卻什麽後果都沒有說清楚。

領那麽高的薪酬,卻只說這麽幾句話,謝觀作為老板感到極度憤怒。

第二天,卉滿在熟悉的床上醒來,她不知道自己在臥室睡了多久,當時被謝觀氣暈了,現在還感覺累乎乎的,但看到謝觀守在床邊,她立馬恢覆了牙尖嘴利的模樣,一副戰鬥姿態。

謝觀看著她這強撐的樣子,明明她這麽虛弱,卻總有一股野性難收的勁頭,植物的生生不息霸道地與她融為一體。

他眼底留有淡淡淤青,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,沈默了一會,當她想要抽離時,他問她:“你有那麽喜歡孩子麽?不覺得小孩子很討厭?萬一生下來跟你一樣討厭?”

“你這種人根本不知道有個家是多幸福的事,對我來說,我有了寶寶就有家了。”

“我勉強算是知道,我父母以及兄長很多年前年空難去世了。”

他儼然一副有發言權的姿態,置身事外的語氣,好像父母雙亡說的不是他自己。

卉滿本來想把他對她的諷刺通通回應回去,但又覺得算了吧,羞辱他並不能改變她被親生父母遺棄的事實,這個話題沈重,她下意識不想再繼續。

她只盼望著快點把孩子生下來,快點結束孕吐,回歸工作,買下福利院,好好生活。

雖然時下任務艱難,但她還是懷有希望。

當天中午休盤後,卉滿吃完飯百無聊賴,偷偷用手機搜了下莎士比亞,四大悲劇,四大喜劇,看到這個人有那麽多著作那麽多字數後,感慨文學名著都這麽冗長麽,好看麽?不過畢竟那是名著,好不好看也不重要了。

下午開盤、收盤,寫完覆盤筆記,一天就似乎這樣過去了。

到了晚餐時間,飯桌上,謝觀忽然開口,不知是不是錯覺,卉滿竟然聽出一絲欲言又止的停頓。

“明天,要來個新醫生給你檢查身體,原來的醫生辭職了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“最近因為一些原因,私人醫生都很忙,明天的醫生也可能會辭職,會被更換,你做好心理準備。”

都是醫生,卉滿不覺得有什麽好挑的。

她點點頭,甚至覺得他有些啰嗦了。

第二天,一個醫生登門後迅速走了,下一個接著來,對謝觀在書房裏搖頭,幾天內,幾十個主任醫生看過卉滿的病歷後,連人都沒見,直接搖頭抱歉走了。

謝觀命令三個助理把大小房間消毒了幾十遍,整座謝宅被酒精消毒劑的氣味環繞。

最後,終於有一個很年邁,退休後基本不問診的產科醫學泰鬥到來了,她看完卉滿的病歷,提出要見見卉滿,謝觀讓老醫生在書房裏觀察了她一會,見她猶豫,答應給她兒子資助實驗室,於是她破例出山。

“要註射肝素,稀釋她的血液,這其中會有很大風險,還要配合服藥,藥很苦,不過她年輕,身體養一養,兩個月後如果穩住了,那胎兒就沒有風險了。”

“她懷孕期間絕對不能飲酒,她的體質特殊,沾一點酒精進入血液,就會導致胎兒酒精綜合征,很容易就會流產。”

老醫生對謝觀有條不紊說著治療方案,思路清晰。

醫者到了他們這年齡了,都分外愛惜名譽,不會接這種棘手病患,不過,謝觀給的實在是太多了,她沒法拒絕。

謝觀加錢,讓醫院方口風把嚴,他腦中已經構想合理了,定期註射的藥物可以對卉滿解釋為安胎劑,口服的就說是安胎藥,她沒有那些心思去研究那些東西。

他還沒有找她聊這件事,卉滿就特意找上他了,叉著腰忿忿不平道:“我孕吐都習慣了,就算能治好也不能一兩天見效的,你沒必要找醫生們的麻煩。”

這些天幾十個醫生來來回回,房間裏酒精味那麽濃,她頭都要被熏暈了,料想肯定是謝觀發火把醫生們都嚇跑的,畢竟他脾氣那麽臭。

謝觀對她的問題避而不答,想回到最原始的問題,終結這場糾紛。

他問她:“你有考慮過找親生父母麽?”

“沒有,這輩子都不會考慮。”卉滿聲音出奇果斷。

“你想找的話,我可以幫你。”謝觀安慰自己,孩子生下來萬一哪天問起外公外婆,有總比沒有好,他是為了孩子著想。

看到她皺起眉,他伸出手,莫名其妙想撫平她眉心的深痕。

可她輕捷閃腰,躲過了。

“你不知道你是孕婦麽,為什麽要做這麽危險的動作!”

他急著想要抓到她,可她蹦跳跑回屋裏去,反鎖上門,一口一個死變態。

“你先反思一下你自己吧,豬頭!”

知道她是孕婦還故意激怒她,讓她胃裏翻江倒海不安寧,他對孩子來說可真是個好父親。

卉滿翻了記驚天地泣鬼神的白眼,摸了摸肚子,不禁替未出世的孩子感到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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